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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 回  天妃宫夜助天灯  张西塘先排阵势

  诗曰

  将军远发凤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岂是仙槎穷异域,将因驷牡急王城。

  阳当九五飞龙出,甲拥三千跨海行。

  底事岭呼为吸铁,顽贪当为圣人清。

  却说各船上人夫,各船上军士,得了将令,径投西崖之上百步内抬锚。锚便是有无数的在那里,只是一个也抬不起来。即时报与元帅老爷。老爷道:“这个锚抬不起来,也在国师身上。”长老道:“喜得不是驴鞍儿。”叫声云谷近前来,吩咐他:“取过甲马一百张,交与抬锚的,令他一个锚上贴一张甲马,抬了这一回,又将这一百张甲马,贴在那一百个锚上,抬将回来。周而复始,抬完了交付还我。”众人得了长老的甲马,一会儿尽数抬来,还了甲马。船上军人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佛法无边,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无量功德。王尚书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时拽篷开船。长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务要小心,不得模糊,误事不便。”各船传示已毕。恰好行了这等一二日之间,只见海面宽阔,路径不明,且又是浮云蔽天,太阳不见。前面嘹哨的两眼昏花,也不知何为天,也不知何为水,也不知哪是东、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前哨的传与中军,中军的禀了元帅。三宝老爷心上又慌了。王尚书道:“老公公不消这等耽烦耽恼,纵有甚么不骼节处,还有国师担当。”道犹未了,只见乌天黑地,浪滚涛翻,正西上一阵狂风刮地而到。正是:

  来无踪迹去无形,不辨渠从那处生。

  费尽宝船多少力,颠南倒北乱蓬瀛。

  这一阵风不至紧,把这些前后船只打开了不成队伍,连天师的船也不在帮,连国师的船也不在帮,只是两只军船还在一帮。三宝老爷就埋怨王尚书,说道:“王老先儿,你只道是个国师,今番你去寻个国师来也。”尚书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怎怕得这许多哩!”两位元帅虽强在辩论,风却是狂,浪却又大,船却也有些不骼节处。三宝老爷道:“怎么处哩?”王尚书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爷道:“与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恳求他一番。”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二位元帅即时跪着,稽首顿首,说道:“信士弟子郑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不料海洋之上风狂浪大,宝船将危,望乞天神俯垂护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灯。”祷告已毕,只见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掉下一个天神。天神手里拿着一笼红灯,明明白白听见那个天神喝道:“甚么人作风哩?”又喝声道:“甚么人作浪哩?”那天神却就有些妙处,喝声风,风就不见了风;喝声浪,浪就不见了浪。一会儿风平浪静,大小宝船渐渐的归帮。二位元帅又跪着说道:“多谢神力扶持,再生之恩,报答不尽。伏望天神通一个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万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区区之心。”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疏失,福国庇民。”刚道了几句话儿,却又不见了这个红灯。须臾之间,太阳朗照,大小宝船齐来拢帮。天师、国师重聚。二位元帅叩头伸谢而起。这一节可见的朱皇帝万岁爷是个真命天子,宝船所在,百神护呵。正是:

  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

  电绕神枢,受介福于王母。

  觚棱瑞蔼,闾阖胪传;

  诞绍洪图,丕承骏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万宝来;

  盛德在躬,居所而众星拱。

  当立纲陈纪之始,为施仁发政之规。

  广文王有声之诗,载歌律吕;

  衍周公无逸之寿,虔祝华嵩。

  却说行了数日,只见蓝旗官跪在中军帐下,禀道:“落篷下锚。”三宝老爷只说道:“又是甚么跷蹊险峻?”吃了一惊,也就不会答应。当有王公公在傍,问道:“甚么事落篷下锚?”蓝旗官道:“如今到了一个海口上,口上有许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许多的茅檐草舍,想必是个西洋国土了。故此禀过元帅爷,早早的落篷下锚罢。”老爷听知道到了西洋国土,却才放心,发放了蓝旗官,传下将令。收船之时,仍旧的前后左右四哨,仍旧的中军,即时请到王尚书、天师、国师,大家商议征进之策。尚书道:“须先差人体访一番,才议征进。”天师道:“老总兵之言有理。”老爷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体访他。”长老道:“贫僧适来问到土民了,此处只是个海口,叫做哈密西关,往来番船舣舶之所。进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遥,才是个大国。怎么不要人去探访?”老爷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访。”那五十名夜不收,钻天踏地,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齐复命。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这个崖上,中间是一条小汊港儿,两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盖的,房檐不过三尺之高,出入的低着头钻出钻入。路头上是一个石头砌的关,关门上写着‘哈密西关’四个大字。从关门而人,望西南上行,还有百十余里路,却才有个城郭。是小的们走到那个城门之下,只见他叠石为城,城下开着一个门,城上是个楼,城楼上挂着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写‘金莲宝象国’五个大字。是小的们要进城去,那把门的眼儿且是溜煞,就认着是远方来的,盘诘来历。小的们怕泄漏军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将回来。”老爷道:“看起来这是个金莲宝象国了。”即时传令诸将:兵分水、陆二营,大张旗帜,昼则擂鼓摇旗,夜则高招挂起,朗唱更筹,务在缜密,比在南朝时倍加严谨,如违,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两位元帅,左先锋另下一营在左,右先锋另下一营在右,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扎做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

  说两位元帅高升中军宝帐,只见:

  蓝对白,黑对红,鹅黄对魏紫,绿柳对青葱。角声悲塞月,旗影卷秋风。宝剑横天外,飞枪出海中。干戈横碧落,矛盾贵重瞳。弩箭缠星舍,雕弓失塞鸿。绿巍巍荷叶擎秋露,红灼灼夭桃破故丛。一对对紫袍金带南山虎,一个个铁甲银盔北海龙。坐纛辉前,摆列着七十二层回子手;中军帐里,端坐下无天无地一元戎。

  三宝老爷传下将令,说道:“哪一位将官统领上国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建立这一阵头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鬈髯,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首报效朝廷。”元帅老爷起头看时,只见是个现任征西左先锋,挂大将军之印,姓张名计,别号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卫都指挥。他是个将门之子,世胄之家,业擅韬钤,才兼文武。三宝老爷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丑夷叵测,黠虏难驯,张先锋你此行务在小心,免致疏虞,有伤国体。”张计道:“元帅放心,不劳嘱咐。”三宝老爷递酒三杯,军政司点付京军五百。只见一声炮响,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军旗号,各哨官各按各方,各竖各方旗帜,吹动了惊天声的喇叭,各军呐喊三声。正是:

  鼓角连天震,威风动地来。

  竟奔金莲宝象国哈密西关而进。却早有个巡关的小番叫做田田,吓得滚下关去,报与巡逻番总兵占的里。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帐下调遣小西飞,只见小番连声报道:“祸从天降,灾涌地来。”占的里道:“怎叫做‘祸从天降,灾涌地来’?”田田道:“小的职掌巡关,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名将千员,大军百万,说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甚么抚夷取宝。早有一员大将,统领着一彪人马,杀进关来,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里也是个晓得世事的,闻着这一场的凶报,沉思了半晌,说道:“没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着一个软水洋八百里,又隔着一个吸铁岭五百里,饶他插翅也是难飞。”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区连儿,跪着报道:“是小番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两个大元帅,坐着两号‘帅’字船,就是山么样儿长,就有山来样大,扯着两杆‘帅’字旗号,就有数百丈高,就有数百丈阔。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原是个出入禁闼,近侍龙颜,不当小可的。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兵部王尚书,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奴文儿,忙忙的跪着报道:“是小番又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那天师虽不曾看见他的本领,只是宝船头上立着两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 ’。这个还不至紧,中间还有一面沉香木雕的鱼尾团牌,牌上写着一行朱砂大字,说道:‘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道犹未了,又只见一个细作小番叫做海弟宁儿,忙忙的跑将来,跪着说道:“小番也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和尚。那和尚头上光秃秃,项下毛簇簇,叫做个甚么金碧峰,比道士还厉害几十分哩!”占的里说道:“还厉害几十分,不过是会吃人罢!”海弟宁儿说道:“说甚么吃人的话,他有拆天补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袖囤乾坤,怀揣日月。他前日出门之时,那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故此他的宝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间牌上写着‘国师行台 ’,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右边牌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

  这四递飞报,把个番总兵唬得魂离壳外,胆失胎中,说道:“无事不敢妄奏,有事不得不传。”连忙的带了茭叶冠,披了竺花布,竟去面奏番王。只见番王听知外面总兵官奏事,即忙戴上三山金花玲珑冠,披上洁白银花手巾布,穿上玳瑁朝履,束上八宝方带,两旁列了美女三四十人,竟坐朝堂之上,宣进总兵官来。番王道:“奏事的是谁?”总兵官道:“小臣是巡逻番总兵占的里便是。”番王道:“有甚么军情?”占的里道:“小臣钦差巡逻哈密西关,只见沿海一带,平白地到了战船几千号,名将几千员,雄兵几百万,说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位大元帅,抚夷取宝。现有一员大将,领兵一支,擂破了花腔战鼓,斜拽了锦绣狼旗,声声讨战,喊杀连天。故此启奏驾前,伏乞大王定夺。”番王听奏,想了一会,说道:“总兵官差矣,若是南膳部洲,他和我西番相隔了八百里软水洋,五百里吸铁岭,他怎么得这些船只军马过来?”占的里奏道:“所有我国巡哨的小番,三回四转报说道,南朝船上两个元帅,本领高强,十分厉害。”番王道:“是个甚么元帅?”占的里奏道:“一个叫做甚么三宝老爷,他原是个出入禁闼,近侍君王的,不当不可。一个叫做甚么兵部王尚书,他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番王道:“这也不为甚么高强,不为甚么厉害。”占的里道:“还有两个人,本领越加高强,厉害越加十倍。”番王道:“是两个甚么人?”占的里道:“一个道士,一个和尚。”番王闻知,大笑了一声,说道:“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他既是个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有个甚么本领高强?他有个甚么十分厉害?”占的里奏道:“那个道士不是个等闲的道士,号为天师。世上只有天大,他还是天的师父,却大也不大?他宝船上有三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 ’,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 ’,中间一面写着‘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那个和尚也不是个等闲和尚,临行之时,南朝天可汗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这个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袖囤乾坤,怀揣日月。”这一席话儿不至紧,把个番王唬得高山失脚,大海崩洲。高山失脚非为险,大海崩洲好一惊!

  番王未及答应,只见守城的番官又来报道:“南朝将官吩咐手下军士,架起一个甚么湘阳大炮,准备打破城墙也。”番王愈加惊惧,计无所出。当有左丞相孛镇龙说道:“写封降表,投降便罢。”右丞相田补龙也说道:“写封降表,投降便罢。”只有三太子补的力站在龙床之下,说道:“俺国是一十八国的班头,西方国王的领袖,终不然是这等袖手而降。就是国中百姓,也不好看哩!”番王道:“若不投降,哪里有南朝的雄兵?哪里有南朝的大将?”三太子道:“俺国的军马也不是单弱的,俺国的刺仪王父子兵也不是容易的。”番王道:“争奈刺仪王父子又在昆仑山去了。”三太子道:“俺国数不合休,刺仪王父子早晚就回也。”

  道犹未了,只见传事的小番报道:“今有刺仪王姜老星忽刺领了姜尽牙、姜代牙,父子们自昆仑山回还,特来见驾。”这一个归来见驾不至紧,有分教:

  晴空轰霹雳,聚几群猛虎豺狼;

  平地滚风波,起无数毒龙蛇蟒。

  番王听知道刺仪王父子见驾,喜不白胜,即时宣进朝来。三太子道:“俺国还是合该兴也。”番王道:“今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个元帅,统领战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万,侵俺社稷。俺欲待写了降表,投降与他,却辱灭了国体。俺欲待擂鼓扬旗,与他争斗,争奈兵微将寡。卿意下何如?”三太子高声说道:“王爷差矣!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君命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俺这里堂堂大国,岂可轻易自损威风。”刺仪王道:“托大王的洪福,凭小臣的本事,只要大王与臣一支人马,前往哈密西关与他对阵,管教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番王道:“内中有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本领高强,十分厉害。”三太子道:“父王好差,单只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刺仪王道:“凭着小臣这一枝画杆方天戟,若不生擒了和尚,活捉了道士,若不攻上宝船,扫荡元帅,俺誓不回朝。”番王大喜,即时焚香祭天地,杀牛祭战鬼,点了番兵五千,付与刺仪王。临行时,递了三个裹篓叶的槟榔,赐了三档咂瓮的佳酿,自送朝门之外。

  好个刺仪王,邻了五千番兵,一声牛角别力响,竟奔哈密西关而来。只见南朝军马,早已扎成一个阵势在那里。南军看见番兵蜂拥而来,早有左哨千户黄全彦到于中军请令,说道:“番兵行列不齐,行走错乱,道路挤塞,言语喧哗,乘其未定而击之,此以逸待劳之计也。”张先锋说道:“不可。夷人狡诈,信义不明。中国堂堂,恃有此‘信义’二字,若复欺其不见而取之,何以使南人不复反也?”道犹未了,番兵直逼阵前,高声搦战。先锋传令回复道“今日天晚,各自安营,明早整兵来战。”

  到于明早,先下战书,两军对列于旷野之中,各成阵势。南军阵上,旌旗摆列,队伍森严。三通鼓罢,张先锋乘马而出,只见:

  凤翅盔缨一撇,鱼鳞甲锁连环。镶金嵌玉带狮蛮,兽面吞头双结。大杆钢刀摇拽,龙驹战马往还。将来头骨任饥餐,一点寒心似铁。

  张先锋在中,上手是左哨千户黄全彦,下手是右哨千户许以诚。两个千户押住阵脚,探子马跑出军前,请对阵主番将答话。只见番阵上门旗开处,两员番将分左右而出,各持兵器,立于两傍。次后将一对对分列在门旗影里,中央拥出一员主将。只见:

  胡帽连檐带日看,扎袖貂裘挡雪寒。画杆方天戟,诈输人不识。金龙九口刀,慢说小儿曹。头大浑如斗,逢人开大口。

  却说番将拥出中央。对南阵问道:“来将何人?”张先锋勒马近前,应声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大将军左先锋西塘张计的便是。你是何人?”番将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宝象国占巴的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张先锋道:“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运,迅扫胡元,定鼎金陵,华夏一统,所有元顺帝白象驼玺入于西番,我们奉今万岁爷钦旨,宝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万,二位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远下西洋,一则安抚夷邦,二则探问玉玺,你们奉上通关牒文,献上玉玺,万事皆休。何故兴师动众,敢阻我们去路么?”老星忽刺道:“俺和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两不相干,焉得领兵犯我境界?你这都是生事四夷,非帝王远驭之术。岂不闻汉光武闭关谢西域乎!”张西塘道:“谈甚么今,博甚么古?奉上通关牒文,献上玉玺,万事皆休。若是半声不肯,却教你受我的大杆雁翎刀一场亏苦也。”姜老星道:“你休开这大口,说这大话,.只说是偶然间从此经过,借几担粮食,求几担柴草,我这里便把三五担来赏你。若说甚么通关牒文,便要俺主御名签押,便是俺主降书降表一般。俺这国是西洋第一国,岂可无故投降于人?你说你的大杆雁翎刀,你还不认得俺的画杆方天戟。”张西塘道:“你有画杆方天戟,你敢来和我比个手么?”姜老星道:“呆者不来,来者不呆。岂怕个‘比手 ’二字。”好番将,即时挺起画戟,直撞而来。张西塘举起雁翎刀,直奔而去。两马相交,两器并举,戟来刀去,刀往戟还,一上手就是五六十回,不分胜负。

  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东南角上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甲,勒马相迎,高声叫道:“番狗羯,敢如此无礼么?”抡起一张宣花铜斧,直取番将的六阳狗头。只见番阵上也跑出一个番将来,青年大胆,手舞双刀,叫声道:“抢阵者何人?你岂不认得我姜二公子在这里么?”南将道:“我黄全彦的眼睛大些,哪认得你甚么姜二公子!”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只见南阵上又是鼓响三通,西南角上又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甲,勒马相迎,高声叫道:“番奴,敢无礼!”掣出一条丈八神枪,直取番官首级。只见番阵上又跑出一个番将来,人强马壮,手架铁鞭,叫声道:“何人敢来抢阵?敢抢我姜三公子么?”南将道:“你是甚么姜三公子,你且来认一认我许以诚来。”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这一阵三员南将,三个番将,混杀一场。果是一场好杀也!只见:

  人人凶暴,个个粗顽。凶暴的是九里山横死强徒,粗顽的是三天门遭刑恶党。枪如急雨,刀似秋霜,刀林里猛然间风生虎啸。戟断残虹,戈横落日,戈戟中忽听得雾涌龙行。斜刺的不离喉管,竖砍的长依颈项,一冲一撞,浑如四鬼争环。这壁厢怒冲斗牛,那壁厢气满胸膛,一架一迎,俨似双龙戏宝。南阵上耀武扬威,依行逐队,单的单,对的对,居然孙子兵机。番夥里张牙弄爪,缩颈伸头,后的后,前的前,管甚么穰苴纪律。鼓声震地,炮响连天,阴阴沉沉,枉教他天空绝塞闻边雁。白日昏霾,黄云惨淡,闹闹嚷嚷,直杀得水尽孤村见夜灯。一任的乱军中没头神,催命鬼,提刀仗剑,杀人放火,江豚吹浪夜还风。两家的门旗下斜地煞,直天罡,关星步斗,吸雾吞云,石燕拂衣晴欲雨。正是: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却说南阵上三员南将,番阵上三个番将,混杀了几百合,不分胜负。斜日渐西,两家子各自鸣金收阵。张先锋道:“莫说此人全没用,也有三分鬼画符。明日须则设个计策儿去拿他。”只见明日之间,两军对阵,姜老星出马。张西塘道:“为将之道,智力二字。有智斗智,有力斗力。昨日连战百十余回,量汝之力不足为也。汝既无力可施,必定有智足恃。我布下一个阵势,你可识得么?”

  却不知张西塘布下的是个甚么阵势,又不知姜老星看见这个阵还认得是个甚么来回,且听下回分解。

  第23 回  小王良单战番将  姜老星九口飞刀

  诗曰:

  大将原从将种生,英雄勇略镇边城。

  阵师颇牧机尤密,法授孙吴智更精。

  色动风云驱虎旅,声先雷电拥天兵。

  西洋一扫天山定,百万军中显姓名。

  却说张西塘擂鼓摇旗,布成阵势,问声番将道:“你可认得我的阵么?”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认得甚么阵,全凭着画杆方天戟,杀得你血涌蓝关马不前。”张先锋道:“即是如此,你敢杀进来么?”姜老星掣过方天戟,一直杀过阵来。三公子姜尽牙说道:“杀过阵去,可曾预备着宝贝儿么?”姜老星一边厮杀,一边答应道:“齐整,齐整!”须臾之间,南阵上皂旗一展,单摆开两声,只见黑雾障天,狂风大作,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张先锋传下将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冲右突,不得脱身,却被南兵活活的捉将来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气朗。姜老星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九口飞刀,一齐奔着南军的身上。这些南军看见个事势不谐,各人奔命,各自逃生,哪里又管个甚么老星忽刺。恰好的猫儿踏破油瓶盖,一场快活一场空。张先锋听知道走了番将,恨了几声,问众军道:“他的飞刀从何而来?”众军道:“只看见他斗大的头摆了两摆,却就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这九口飞刀来,竟奔到小的们身上。”先锋道:“甚么还不曾伤人?”众军人道:“是小的们舍命而跑,跑得快些,故此不曾受他的亏苦。”张先锋道:“怪道临阵之时,他儿子说要预备宝贝,原来就是九口飞刀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与他交战,只看见他头摇脖子动,许多鸟铳手、火箭手一齐奔他。他说道是个宝贝,我们偏要坏他的宝贝。”

  道犹未了,只见姜老星又来讨战。张先锋勒马相迎,两军对阵,射住阵脚。张先锋道:“为人在世上,既叫做个总兵官,怎么又抱头鼠窜而走?”姜老星道:“今后只是将对将,兵对兵,枪对枪,剑对剑,再不和你打甚么阵势,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张先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说得个番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条画杆方天戟,杀将过来。张先锋一把大杆雁翎刀,杀将过去。战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姜老星心生一计,拨转马头,落坡而走,口里说道:“张先锋,我且让你这一阵罢。”放开马径跑。张先锋心里想道:“要追将下去,怕他九口飞刀;若不追将下去,又不得成功。”为人都是贪名逐利的心胜,顾不得甚么刀,竟自追将下去。这一追,好似三星月下追韩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将听得后面马铃儿渐渐的响,料是追我者近也,把个头儿摇了一摇。喜的是张先锋眼儿溜煞,看见他的头摇,拨转马头便走。及至九口飞刀迸将出来,张先锋连人连马,不知走到了哪里,那里却又是鸟铳、火箭一齐而发。番官叹上一口气,叫一声天,竟自回去。几番讨战,几番诈败,几番飞刀,只是不奈张先锋何。却是张先锋也不及奈何得他哩。一连数日,迄无成功,张先锋道:“似此难嬴,怎么下得番,取得宝?不免去见元帅,别选良将,别出奇兵,才是个道理。”张先锋回船,一面留下将令,不许诸将擅自离营厮杀,如违军令施行。

  先锋才去,番将就来讨战,营里虚张旗鼓,并没有个将官出来。姜老星说道:“你们怕厮杀,不如安稳在南朝罢,却又到俺西番来寻个甚么死哩!”他就来来往往,絮絮叨叨。营里却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壮,个个英明,听不得他的琐碎,大家说道:“似此番狗奴,敢说这等大话!自古道:‘三拳不敌四手,四手不敌人多。’我和你拚命杀他一场。”说起一个“杀”字儿来,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将,一拥而出。人多马众,将勇兵强,黄草坡前摇旗呐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里面。就是众虎攒羊,哪消个张牙露爪;飞虫触火,不过是损灭其身。倒是亏了这个姜老星,困在垓心里面,一匹马横冲四下,一杆戟混战八方。正在危急之时,只听得西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尽牙在这里。”道犹未了,东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代牙在这里。”三员番将内外夹攻,方才救得个姜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围,放开马,望坡下只是一个跑。这些子弟兵却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头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头功。哪晓得姜老星是个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他算计着这些追俺的将次近身,就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头儿略节的摇了一下,只见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这些子弟兵看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唬得心旌摇拽,意树昏迷。心旌摇拽随风荡,意树昏迷带雨沉。拨回马便走。一时间哪里走得这许多?及到了本营,原是十六个子弟兵赶将去,就只有七个子弟兵没伤,这九个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伤了指头的,也有伤了膀子的,也有伤了耳朵的,也有伤了鼻子的,也有伤了枪杆的,也有伤了刀鞘的。这叫做是个有兴而去,没兴而回。

  坐犹未定,只见姜老星又在阵前讨战,口里不干不净,就短道长。这十六个子弟兵你也说道去,我也说道去,身子儿却是你也懒丝丝,我也懒丝丝。早已激发了一个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他听不过姜老星的闲言碎语,激得他就暴跳如雷。他一条枪,一匹马,竟奔阵外杀去。那姜老星飕地来迎。两个人不通名姓,不叙闲话,只是厮杀。杀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气不加,画戟乱戮。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细密,那一条枪像是个银龙护体,玉蟒遮身,实指望一枪戳透了番奴的肋。哪晓得姜老星不是个对头,拨马便走。王明促马相追。走的走得紧,追的追得紧;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却又弄了一个术法,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预备得,看见九口飞刀一齐奔他,他便勒住了马不走,只凭着这一杆枪,团团转转,就像一面藤牌。那九口飞刀,他就架一个七打八,只有末后一口刀独下得迟,他只说是飞刀尽了,不曾支持,却就吃了这一苦,把只左手伤了一下,虽不为害,终是护疼,举止不便。却说姜老星看见王明一杆枪架住了九口飞刀,吓得他魂飘天外,魄散九霄,声声说道:“南朝好将官也!饶我们通神会法,也没奈他何。”收了九口飞刀,回阵而去。

  这两场厮杀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元帅说道:“故违军令,王法无私。”一时间,拿到了一班子弟并王明等,限即时枭首示众。刀尚未开,早已帐下闪出一个年小的将,跑将过来,未曾跪下,先自两眼泪抛,鹤唳猿啼,号天大哭,高叫道:“元帅老爷刀下留人!屈情上诉。”元帅道:“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号啕大哭?”小将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杀父之冤,不得不诉。”元帅道:“你父亲故违军令,理应枭首示众,何得为冤?”王良道:“将以当先为勇,军以克敌为功。方今元帅老爷提兵海外,不惮勤劳,却实指望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这金莲宝象国不过是一个番国,这姜老星忽刺不过是一个番将,这九口飞刀不过是一个妖术,他敢于如此倔强,阻我去路去?老元帅为九重之股肱,三军之司命,独不思悬重赏,募异材,破拘挛,殄兹凶顽,用彰天伐,而反执小令,守小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且今日之功甚大,败之易,成之难;天之生才有数,杀之易,得之难。伏乞元帅天恩,赦宥诸臣死罪,容其立功异日,自赎前愆,小的不胜战栗待命之至。”三宝老爷道:“赏罚是公事,救父是私情。你话儿虽说得好,也难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缇萦一女子且能上书,没身救父,况兼小的是个男儿,略通武艺,岂可坐视父兄之死而不救乎!小的情愿单枪出马,生擒番将,报父之仇,赎父之罪,伏乞元帅天恩。”三宝老爷道:“将功赎罪的话儿还说得通。”即时传下将令,违令将官免死,应袭王良出马立功。王良即时披挂,绰枪上马,你看他:

  生长将门有种,孙吴妙算胸藏。青年武艺实高强,寇贼闻风胆丧。上阵能骑劣马,冲锋惯用长枪。千军万马怎拦当,梓潼帝君模样。

  好个王良,浑身披挂,绰枪上马,竟奔前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大喝一声:“番将何在?”姜老星早已画戟相迎,说道:“小将军是哪里来的?愿通姓名。”王良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岂不认得我是南朝总兵大元帅麾下都指挥王明长公子应袭王良?”姜老星道:“就说是王良便罢,说了这许多根脚怎的?”王良骂道:“我和你南山之竹,节节是仇;东海之涛,声声是恨!为你这个番狗奴,险些儿丧了我父亲一命。”道犹未了,掣出那一杆嵌银枪,直取姜老星首级。好个姜老星,看见他的枪来,即时举起那杆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枪。王良道:“番狗奴,这一枪是你输了。”番官道:“未曾举手交锋,怎见得是俺输?”王良道:“你既不输,为何双手架住?”姜老星道:“不是俺双手架住,适来看见你年方一十四五岁,口上乳腥尚臭,顶上胎发犹存,我欲待杀了你这个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饮。昨日汝父尚然受我一亏,量汝何足道哉!饶汝性命回去,报与总兵官知道,叫他早早退下宝船,招回人马,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俺即时攻上船来,把你这些大小官军,俱为刀下之鬼。”王应袭大怒,喝声道:“唗!你这番狗奴,焉敢小觑于我。”掣过嵌银枪来,照着番官便戳。番官说道:“俺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俺道昨日既伤其父,不可今日又伤其子,谁想你这个小冤家反要来讨死。”连忙的举起画戟,劈面相迎。两军摇旗擂鼓,呐喊连天,真好一场大杀也。你看他:

  响咚咚阵皮鼓打,血淋淋旗磨朱砂。槟榔马上要活拿,就把人参半夏。暗里防风鬼箭,乌头桔梗飞抓。直杀得他父子染黄沙,只为地黄天子驾。

  姜老星看见王良年纪虽小,枪法甚精,心里想道:“除非是旧对子,才得这个小冤家下场。”即时拨转马头,诈败下阵而去。王良早已知其情,大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今日却输阵与我了。”番官道:“权且让你这一头功。”番官一边走马,一边转头,实指望王良赶他下去,中他九口飞刀。王良只是一个不赶,哪怕他飞刀飞不到他身上来。明日又战,番官又诈败,王良又是不赶。

  如此者一连两三日,王良心里想道:“这番狗只是会飞刀,我若不卖一獬与他看着,他不晓得我的本领高强。”明日两军对敌,番官又诈败而走。王良高声叫道:“番狗奴,你这个诱敌之法,瞒不过我了。我哪怕你甚么飞刀,你且站着飞来我看。”番官即时勒转马来,说道:“你既不是怕飞刀,怎么不敢赶俺?”王良道:“赶你便中你之计,觉得我愚;不怕飞刀,是我的本领,见得我好。”番官道:“我飞来与你看着。”王良道:“你且飞来。”番官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第四口竟奔到王良身上来。好王良,哪放个飞刀在心上,本是他的眼睛儿快,本领儿高,照着那口刀一枪撇去,一撇撇在二十五里之外,复手来一枪,就在番官身上。番官慌忙的收了刀,画戟相迎。一往一来,一冲一撞。

  两个人正在酣战,不分胜负,只听得东南角上鼓声震地,喊杀连天。番官起头一望,早已是南朝一员大将来也:

  自小精通武略,从来惯习兵书。状元御笔我先除,赫赫名传紫署。

  丈八长枪谁抵?穿杨箭发无虚。降龙伏虎有神图,海外立功报主。

  姜老星看见南朝添了一员大将,他情知好汉不敌两手,丢下了王良,拨转马便走。来将高声叫道:“好番将,你这一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番将听知是个说书的,心上略安稳些,勒住马回头一看,只见门旗影里,军仗森严,四盖八麾,双旌坐纛,中间有一面牙旗,牙旗上写着一行大字,说道:“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 ”。番官心里想起:“既是个武状元,此人必定文武兼资,超群出众的豪杰,今番不可轻敌也。”再又勒住马看上一回,只见旌旗闪闪,中央坐着武状元:

  戴一顶三叉四缝五瓣六楞,护胸遮头,拦枪抵箭,水磨凤翅银盔。披一领老君炉烧炼成的欺寒冰,餐瑞雪,九吞头,十八扎,柳叶砌成金锁甲。衬一件巧女妆,绣女描,前后獬豸,锁金补子,左鸾右凤,双朝日月,剪绒碎锦紫绸袍。系一件茜珠英,攒八宝,嵌珍珠,拖玛瑙,钮扣纽门,倒搭银钩,玲珑剔透喷花带。悬两面照耀乾坤,光辉日月,走妖魔,亲凤侣,左吞头,右吞口,掩心前后镜青铜。围一条满天红,双折摆,左走兽,右飞禽,霜敲玉兔,电闪蟾蜍,两幅战裙双凤舞。左手下,带一张梢不长,靶不短,控金钩,填玉碗,上阵长推九个满,通梢挺直宝雕弓。插几枝剜人心,摘人胆,捻一捻,转千转,射去长行一里半,水银灌杆攒竹箭。右手下,带一根逢人伤,逢虎伤,老伤亡,少伤亡,水磨竹节嵌铜鞭。挎一口嵌七星,鲨鱼鞘,砍杀龙,砍杀虎,吹毛利刃丧门剑。正叫做十年前是一书生,仗钺登坛领重兵。葱岭射雕双碛暗,交河牧马阵云明。羽书火速连边塞,露布星驰入汉城。挂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一书生。

  番官见之,已自有了三分惧怕,高声叫道:“来将何人?愿留名姓。”来将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姜老星忽刺心里想道:“此人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清清秀秀的人品,却又打着武官的旗号,又说是武官的出身,莫非是个说客?待俺探他一探儿,看是怎么。”思想已定,却才开口问道:“你既是个武状元,来此有何话说?”唐状元道:“你是何人?”番官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宝象国占巴的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唐状元道:“你既是个刺仪王,是个天王之称,位居极品,岂不知机?”姜老星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俺岂不知机?”唐状元道:“我天兵西下经过你这小邦,我又不是占你的城池,我又不是灭你的社稷,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可有传国玉玺。如有玉玺,献将出来;如无玉玺,你便写下一张降表,亲到宝船见我元帅,我兵再往他国,别作道理。你焉敢执拗抗违,卖弄小术,连日统领兵卒,糜烂小民。你既知机,岂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国。我这宝船上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歼你这个小将,如折柳穿鱼;灭你这个小国,如泰山压卵。只是你他日噬脐,悔之晚矣。你与我作速的退兵进城,送上通关牒文来,还不失知机之智。”姜老星听知这一席话儿,心里想道:“此人果是个说客。虽是一篇夸诞之词,其实的却有几分道理。但有一件事在中间不当稳便,当原日俺在国王面前夸口说道,要生擒和尚,活捉道士,今日岂可遇着这等一个说客,却自轻易回兵?莫若还与他交战一场,再作区处。”思想已定,喝声道:“你既是个状元,怎么把这个虚词来谎我?我不知机,只晓得厮杀。”道犹未了,一枝画杆方天戟早已刺到唐状元跟前。唐状元举枪架住,骂道:“你这狗番,我说你是个知彼知己的,原来是一个草木匹夫。我唐状元岂是个怕你的?若不生擒这贼,誓不回兵。”好一个唐状元,掣过那一条血滚银枪:

  左五五右六六,上三下四相遮。扬前抵后没分差,雪片梨花雨打。武艺九边首选,文章四海名夸。孙吴伊吕属吾家,枪法岂在人下。

  姜老星看见唐状元这一杆枪,就是泰山一般相似,心里想道:“此人枪法甚精,只在俺上,不在俺下,果是南朝一员名将也。”不敢怠慢,把个画杆方天戟越加用心,一来一往,一架一拦,大战百十余回,不分胜负。唐状元心里想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这番狗奴也有三分鬼画符,不免用个奇计胜他。”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正在大战之时,把根滚银枪虚晃了一晃,放开马下阵而跑。番官看见唐状元败阵下去,心里想道:“此人诈败而去,若是赶他,不免中他诡计;我若是不赶他,我便怯阵,不见得我的本领高强。还有一件,饶他诡计,不过是个回马枪、回马箭,在意提防他便是。”好番官,放心大胆赶下阵来。唐状元看见番官赶下阵来,心中暗喜,撇下了带血滚银枪,取过那一张通梢挺直宝雕弓,搭上那一枝水银灌杆攒竹箭。正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咯嚓一声响,早已射中了番将的心窝儿里面。好番将,卖弄他的手段,把马望左夹一夹,左手就绰住了这枝箭。唐状元的箭是个百发百中的,他曾在金钱眼里翻筋斗,也曾把半风道士穿胸走,也曾把百步垂杨开大口,也曾把红心队里阴阳剖,何愁有个不中的。方才放马过来,欲待枭了番官的首级,只见番官把那一枝箭捻着在手里看哩,唐英大惊失色,心里想道:“岂有我的箭绰在他手里之理?”连忙的取下第二枝箭,只听着声响,早已射将过来。番官把个马往右夹一夹,右手又绰住了这一枝箭。唐状元大怒,说道:“好番奴,敢两手绰住了我两枝箭。”喝一声“看箭”,早已锁喉一箭飞来。原来这个番官又巧显他一个手段,卖弄他一个聪明,也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尽着那个斗大的头,张开那个狮子口,一口就绰住了那一枝箭。这一枝箭射成一个麋鹿衔花的故事,把个唐状元见之,又恼又好笑。

  却说那个番官绰了三枝箭,拿在手里,轻轻的拗做六枝。唐英见之,越加大怒,骂说道:“番贱奴!敢折我宝贝。不斩此贼,誓不回船。”捻过枪来,直取番官首级。番官挺戟相迎,两家又战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负。番官却又来费手,把个戟虚晃了一晃,竟败阵而走。唐状元心里想道:“这番奴诈败假输,奉承我九口飞刀的术法,这吕太后的筵席好狠哩!只一件来,我不赶他下去,我反不如他了。”好个唐状元,放开马赶他下去。姜老星看见唐状元赶下来,心中暗算,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讽动密语,把个头儿摇了一摇,那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唐状元正然追下阵来,只听得半空中呼呼呼的响,料应是九口飞刀下来,即时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却好的就是第一口刀,他照着那口刀,砰的一响,射落在地。番官看见唐状元射落了他的飞刀,心里想道:“我这飞刀自祖宗以来,传流了七八十代,并没有个脱白的,今番却不济事了。连日之间,不曾伤得南朝一个将官。昨日被那小将军打了一枪,今日又被这状元射了一箭,你这飞刀虽有若无了。正是夷狄之有刀,不如诸夏之无也。”眉头一蹙,恨上心来。正待把戟分开,哪晓得唐状元猛空一箭。好番官,急忙里闪个空,高声叫道:“似此暗箭伤人,不为高手。”唐状元道:“就凭你说个高手来。”番官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这才是个高手。”唐状元道:“悉凭你说来便是。”番官道:“若依俺说来,两家对面相迎,约去百步之远,勒住马,拽满弓,一递三箭。”唐状元道:“就是对面相迎,就是百步之远,就勒住马,就拽满弓,你就射我三箭起。”番官道:“还不是这等射。”唐英道:“你还要怎么射哩?”番官道:“一不许枪拨,二不许刀拦,三不许剑遮,四不许弓打。正是生铁补锅,看各人的手段。”唐状元道:“你若是输了之时,却不要反悔。”番官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唐状元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官道:“就俺做个靶子,你射来。”

  这一番对面比射,却不知谁先谁后,又不知谁胜谁输,且听下回分解。

  第24 回  唐状元射杀老星  姜金定囤淹四将

  诗曰:

  君子雍容揖逊行,射将观德便多争。

  一枝贯虱诸人羡,百步穿杨众口称。

  后羿仰天乌殒落,薛仁交阵马飞腾。

  边城今见胡尘静,多感将军手段精。

  却说一个唐状元,一个姜老星,两家对阵,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唐英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将道:“俺做个靶子,你射来。”唐状元道:“恭敬不如从命,恕僭了。”取弓搭箭,对着番官 口扑 咚一箭过去。番官把个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边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跷蹊,我的箭焉得偏左?”急忙的射过第二箭去。那番官把个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右边地下去了。唐状元道:“好古怪,怎么我的箭会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得轻,多管是结果了番官也。哪晓得番官把两只眼齐瞪了一瞪,那枝箭儿竟望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里想道:“这冤家不是头了。”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见番官道:“今番该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射了俺三箭,应该俺射你三箭,怎么说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进军门便罢,若进了军门,从三岁五岁就学个复箭法。”番官道:“怎么叫做个复箭法?”唐英道:“是你方才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双瞪,箭落马前。这却不是个复箭之法?”番官道:“原来你也晓得些。”唐英道:“此等何足为奇。”番官道:“还有甚么奇的?”唐英道:“我南朝还有三枝箭,莫说是你眼不曾见,就是你耳也不曾闻。”番官道:“好胡诌哩!有个甚么三枝箭,眼不曾见,耳不曾闻?”唐英道:“我南朝这三箭,非是我夸口所说,头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三箭射石头,就射得石头粉烂。”番官听知,大笑了一声,说道:“好胡诌!自古到今,哪里有个天会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番官道:“既是做出来便见,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头,你只把个天射得叫来与俺听着。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时下马投降,举国降书降表,送上宝船,不费你丝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却下马投降于我。军中却无戏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来与你看看。”番将道:“怎么我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无门。”原来军伍中随身有三绷箭,第一绷是狼牙枣子箭,第二绷是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第三绷是响扑头箭。唐状元心聪计巧,叫一声:“我射的天叫,你看来。”此时正是西南风,他却把马勒在东北上,望空着力一射。扑头箭原是响的,迎着风越加声响,只听得半空中呼呼的好响哩。那姜老星到底是个番国里的人,有三分稚气,听得声响,只说真个射得天叫,抬起头来瞧着上面。哪晓得唐状元闹中夺趣,暗里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绷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照着番官锁喉一箭,把个斗大的头就是切葫芦的样子,一铲铲将下去。唐状元绰了这个番头,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与宝船上总兵官知道。唐状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缎,南船上欢声动地。却可怜小西番报上番王说道:“祸事临门,一来不小。”番王唬得魂不附体,问道:“怎么祸来不小?”小番道:“剌仪王出马,却被南朝一个甚么唐状元砍了头去,五千名番兵尽为齑粉。”左丞相孛镇龙笑了一笑,说道:“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个大头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国事通不知,只晓得鬼打钹。俺如今江山不稳,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灾祸,当初只是写一道降书降表,万事皆休。”却又是三太子在傍说道:“胜败兵家之常。伯王百战百胜,一败而失天下;汉王百战百败,一胜而得天下。岂可以此小挫,顿失大事?伏乞父王宽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传下旨意,责令各总兵官,谁领兵前去与朕分忧?”道犹未了,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位青年小将,年方二十,约长八尺,眼横秋水,头戴金盔,身着皂袍,腰垂玉带,啼啼哭哭,跪伏金阶奏道:“俺王在上,末将不才,愿领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马,活捉唐英,碎尸万段,以报父仇。”番王起头看来,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尽牙。番王素知他父子们本领高强,心中大喜,递酒三杯,少壮行色。临行又叮嘱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双备,你务必小心。”姜尽牙道:“不斩南将,誓不回朝。”

  即时点齐军马,奔出关来,黄草坡前摆开阵势,高叫道:“你们巡船小校,探事儿郎,早早报与总兵官知道,教那甚么唐状元出来受死。”唐英知道,一马一枪,离船相敌。姜尽牙道:“来将何人?通名与俺。”唐英道:“你岂不知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黄口稚子,从何而来?”番将道:“俺是姜总兵二公子姜尽牙的便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岂不是稚子乎?”唐英道:“稚子乳臭,来此何干?”姜尽牙道:“杀父之仇,不得不报。”声犹未绝,一张金湛斧飞来,直奔唐英。好唐状元,掣枪急架,两下交锋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番将心生毒计,把个金湛斧晃了一晃,败阵而去。唐英仗了破竹之威,英追他下阵,心中暗喜,连忙的褪了头上金盔,抖乱了青丝细发,念动真言,宣动密语,喝声道:“疾风不到,等待何时!”只见西南上狂风大作,四面八方飞砂走石,乱打将来。起初只有石子儿大,次后就有鸡卵般粗,就把个唐状元披头散发,甲卸盔歪,竟投宝船而去。

  坐犹未稳,小番将又来讨战。中军帐传出将令:“谁领兵出战?”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副将军右先锋刘荫,挎刀上马;只见班部中又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堂,绰枪上马:

  两员将将似金刚,两顶盔盔攒凤翅,两领甲甲挂龙鳞,两件袍袍腥血染,两条带带束玲珑,两张弓弓弯秋月,两绷箭箭插流星,两匹马翻江搅海,两般兵器取命摄魂。

  那番将须则是小小的年纪,仗了些妖兵,倚着些邪术,哪怕甚么南朝的将军。正叫是初生兔儿不识虎。看见两个将官下来,他便举斧相迎,口里说道:“适来唐状元且大败而去,何惧于汝乎!”刘荫道:“这等一个小番,胡敢放开这大口,敢说这大话?”王堂道:“秤锤虽小压千斤,我和你也要提防他些。”刘荫道:“甚么提防?只是蛮杀他下去。”那一个小番胡,怎么当得这两个大将,一上手就是走。二将赶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头发,念动真言,讽动密咒,喝声“风”,就是风,果然的就是飞砂走石,劈面抓头。

  却说这两个将军又比唐状元不同,偏不怕风,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儿,迎着风,顶着砂灰、石子儿,只是一个杀,把个姜尽牙直杀得没有个存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这等一会儿,风清气朗,两员大将却又一并砍杀将去。姜尽牙杀慌了,却又褪下金箍,抖散头发,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喝声“风”,又是一阵风,飞砂走石,劈面抓头。这两个将军又迎着风,又顶着砂灰、石子儿厮杀,杀得个姜尽牙没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回四转,杀的杀得转精转神,只是金箍褪得烦琐了,头发抖得烦琐了,咒语念得烦琐了,神通都不灵验,口嘴都不准信。姜尽牙慌了,落草而走。

  这两位将军尽力赶将前去,看看的赶上,约有一跃之地,王堂伸长了手,狠着还他一枪,实指望结果了小番胡。哪晓得斜刺里又有一个小番胡横刀跃马而出,举刀架住长枪,王堂道:“来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总兵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伤俺父,今日又欲伤俺兄,这冤家不可结尽罢!”王堂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敢谋动干戈,挡吾去路!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刘荫道:“哪听他的胡言,我和你只晓得杀。”一枪一刀,这个姜代牙也不挡手,连战了两回,拨转马便走。赶上去一枪,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左闪,一枪戮一个空。赶上去一刀,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右闪,一刀砍一个空。刘荫道:“小番奴,你既是这等会撮空,你站着不走,我就说你是个好汉。”姜代牙道:“站着不走,有何难处!俺便站着,看你何如俺哩!”好个姜代牙,即时站着。刘荫对面站着偏左,王堂对面站着偏右,站成一个品字的模样,王堂先试一枪,姜代牙旗儿左闪,一枪戳一个空。刘荫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儿右闪,一刀砍一个空。一枪空,百枪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里想道:“似俺有如此撮空之法,哪怕他南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其奈我何!”哪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猛空里一个黑面阎罗王举起一把狼牙棒,照着顶阳骨上喀一声响,早已打得个脑盖天灵俱粉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箍念咒,他跑着念就好,却又是站着念,早被这个黑面阎罗王举起那根狼牙棒,照着鼻梁骨上喀一声响,早已打得个乌珠凹骨尽分开。原来这个黑面阎罗王现任征西前哨副都督,姓张名柏,按上方黑煞神临凡。九尺之躯,千斤之力,面如涂漆,声若巨雷,铁作幞头,朱红抹额,乌牛角带,深皂罗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铁梨木做的杆子,周围有八十四根狼牙钉,故此叫做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马巡河,闻说番将费嘴,故此怒发雷霆,前来助阵,一棒一个,打发了两个番官过作。刘荫、王堂称羡不尽,一齐金镫响,都唱凯歌归。

  却说小西番又报上番王说道:“祸事又来了,祸事又来了!”番王又吃了一惊,说道:“甚么祸事又来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尽牙、姜三公子姜代牙,却被南朝带来的黑面阎罗王一捶一个,俱已捶成肉泥了。”番王道:“好闷死人也。若是早写降书降表,怎至于此。”正是: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番王叫声:“三太子在哪里?”三太子应声道:“有!”番王道:“今朝祸事临门,你与俺去解着。”三太子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做孩儿的便行,何惧之有!”一边装束,一边上马。

  只见一个小女子浑身挂孝,两泪如麻,跪着三太子的马前,奏道:“不劳太子大驾亲征,婢妾不才,情愿领兵出阵,上报国家大恩,下报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个甚么人?”女子道:“婢妾是剌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尽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丧于南将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怜察。”番王道:“你是个女子之身,三把梳头,两截穿衣,怎么会抡枪舞剑,上阵杀人?”姜金定说道:“木兰女代父征西,岂不是个女子?妾自幼跟随父兄,身亲戎马,武艺熟娴,韬略尽晓。更遇神师传授,通天达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张柏,火烧宝船,誓不回朝。”即时领兵前去搦战。

  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说道:“西洋一夷女声声讨战,不提别人,坐名武状元唐英、前哨里张柏出马,定夺输嬴。”三宝老爷听知夷女讨战,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番王是个朽木不可雕也。”王尚书道:“怎见得是个朽木不可雕也?”三宝老爷道:“有妇人焉,朽人而已。”尚书道:“倒不要取笑。只一个女子敢口口声声要战我南朝两员名将,也未可轻觑于他。”传下将令:“谁领兵战退西洋夷女。”道犹未了,班部中一连闪出四员大将来:第一名武状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户张柏,第三名右先锋刘荫,第四名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一个女人哪里用得这四员名将?”王爷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张二将,只着此二将出马便罢。”军令已出,谁敢再违?唐状元单枪出马,远远望见门旗开处,端坐着一员女将:

  面如满月,貌似莲花,身材洁白修长,语言清冷明朗。举动时威风出众,号令处法度森严。密拴细甲,岂同绣袄罗襦;紧带銮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阵柳眉倒竖,交锋星眼圆睁。惯骑战马,凤头鞋宝镫斜登;善使钢刀,乌云髻金簪束定。包藏斩将搴旗志,撇下朝云暮雨情。

  果好一员女将也。他看见南朝大将勒马而来,便问道:“来将留名!”唐英道:“你岂不闻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女将还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总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状元高声骂道:“你这泼贱婢,焉敢阵前指名厮战!”捻一捻手中枪,飞过去,直取姜金定。只见姜金定柳眉直竖,凤眼圆睁,斜撇着樱桃小口,恨一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么与你甘休!”掣过那日月双刀,摆了一摆,竟奔唐状元身上而去。两家大杀一场,有一篇《花赋》为证:

  山花子野露蔷薇,一丈莲蛾眉绵绉。玉簪金盏肯甘休,劈破粉团别走。水仙花旗展千番,凤仙花马前赌斗。只杀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独守。

  两家大战多时,不分胜负。姜金定要报父兄之仇,心生巧计,把个双刀空地里一撇,败阵而走。唐英喝道:“好贱婢,哪里走!”把马一夹,追下阵去。那女将见唐英追下阵去,按住了双刀,怀袖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黄旗来,望着地上一索,勒马在黄旗之下转了三转,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为惑军之计。偏你转得,我就转不得?”勒住马,也望着黄旗转了三转。转了三转不至紧,就把个唐状元捆缚得定定的:带马往东,东边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带马往南,南边是一座陡绝的悬崖阻住;带马往西,西边是一座突兀的层岚阻住;带马往北,北边是一座险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无去路。唐英心里想道:“这桩事好古怪!怎么一行交战,一行撞到山窖里来了?这决是些妖邪术法。不免取过降魔伏鬼的鞭来赏他一鞭,看是何如。”却就尽着力奉承他一鞭。只见忽喇一声响,响里面有斗大的青石头掉将下来。唐英道:“似此青石头,真个是山了。我总兵官又不知我在这里受窘。”正叫是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心中惊惧,没奈何又是一鞭。

  却说姜金定在于云头之上,看见这个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说道:“似这等打坏了我的山,怎么好还我的祖师老爷去?”连忙讽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唐英一鞭打将去,那石头的线缝里面都爆出火来。唐英大惊,心里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无出路,倘或烧将起来,倒不是个藤甲军的故事?”

  这唐英吃惊还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来,说道:“武状元唐英与夷女姜金定交战多时,姜金定败阵,唐英赶下阵去,只见热烘烘一股黄气升空,唐状元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有此异事!刀便刀劈了,枪便枪刺了,捉便活捉了,怎么一个人不知下落?此必是个妖邪术法。快差哪员将官出阵,擒此妖妇,救取唐状元。”

  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狼牙棒张柏来,提棒出马,誓擒妖妇,救取唐状元。姜金定看见宝船上另是一员将官出来,即时勒马迎敌,问道:“来将留名!”张千户哪有个心肠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钉凿翻他。姜金定一则是力气不加,二则是武艺不高,三则是要佯输诈败,好弄邪法,故此荡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张千户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赋》为证:

  一丈葱晒红日,十样锦剪春罗。金梅银杏奈他何,凤尾鸡冠笑我。红芍药红灼灼,佛见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弥陀,夜落金钱散伙。

  只一交马,姜金定便自败阵而走。张柏自料双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马有千里之能,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饶他强兵猛将,也须让我三分,何况一女子乎!实指望赶他下去,一狼牙棒结束了他的终生。哪晓得这一个妖妇袖儿里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马在白旗之下转了三转,望北而去。张柏大骂道:“泼贱婢哪里走!”放开马赶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转。这一转却不是有心跟随他转,只为赶他下阵,却就转了这一转。猛听得忽喇一声响,把个千里马陷住了,不能前进。张千户起头一看,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四面八方都是这等白茫茫的。张千户心里想道:“好古怪,一行厮杀,一行陷在水里,这却不是个水淹七军么?”把个张千户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说道:“千户张柏与夷女交战多时,夷女败阵,张千户赶下阵去,只见白澄澄一股白气腾空,张千户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个术法,一个人错误,第二个人岂容再误。快差一员将官出阵,擒此夷女,救取两员大将来。”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回子鼻,铜铃眼,威风抖抖,杀气漫漫,全装擐甲,绰衣上马,竟奔阵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两员大将。

  姜金定对着马便问道:“来将何人?”大将应声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威武副将军片西右先锋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尽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刘荫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将?”姜金定道:“败兵之将各自逃生,他与我何干!”刘荫道:“胡讲,趁早把我南朝二将送上船来,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教你碎尸万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过日月双刀,分顶就砍。刘先锋举起绣凤雁翎刀一杆,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凶,倒也一场好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大将军芭蕉叶,西夷女洛阳花。绣球团儿挂着花木瓜,攀枝孩儿当耍。火石榴张的口,锦荔枝劈的牙。浓桃郁李漫交加,撇却荼縻满架。

  大战多时,姜金定败阵而走。刘先锋杀得性如烈火,况兼坐下一匹五明马急走如飞,不觉的跑下阵去。猛然间想起夷女邪术之事,好一个刘先锋,知己知彼,知进知退,勒住马折转回来。 那姜金定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青旗,照着刘先锋的脑后一撇撇将来。飕地里一阵狂风,乌天黑地,走石扬沙,就刮得刘先锋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及至风平灰静,睁开眼一看时,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枣茨树,周周围围,重重叠叠,不知所出,刘先锋心里暗想道:“分明是这个妖妇的术法,我这等英雄好汉,岂有束手待毙之理?”举起那一杆绣凤雁翎刀,照着那酸枣茨蓬儿着地一扫。那茨蓬里五万的毒蛇排头而出,都要奔着这个先锋身上来。刘先锋道:“与其惹火烧身,不如静以待动。”没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区处。 却说应袭王良看见刘先锋不见回阵,早知其计,绰短枪,披细甲,放马前去,见了姜金定,高声骂道:“泼贱婢!你既没个堂堂六尺之躯,又没个三略六韬之妙,但凭着些旁门小术,敢淹禁我上国大将军,我教你剐骨碎尸,叠为齑粉。”姜金定道:“小将军不须怒发,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骂道:“泼贱婢!你岂不晓得我应袭王良百战百胜。”姜金定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王良喝一声道:“照枪!”喝声未绝,一枪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里举起日月双刀,左遮右架。一个一杆枪,一个两口刀,枪来刀往,刀送枪迎,好一场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滴滴金摇不落,月月红来的多。芙蕖香露湿干戈,铁线莲蓬踢破。挂金灯照不着,水晶葱白不过。绣球双滚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两家大战二十多回,不分胜负。姜金定又是诡计而行,败阵下去。王良料他是计,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说道:“今番是小将军输了。”王良道:“你败阵而走,怎么算是我输?”姜金定道:“你不赶我,便是怯阵,却不是你输么?”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儿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个一杆枪,一个两面刀,凭着手段厮杀,说甚么一尺二寸长的法儿。”王良道:“你只在阵上厮杀,不许假意的丢身,便见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当面硬杀,你看刀来。”扑通一声响,日月双刀早已飞在王良的面前。王良连忙的举枪相架,两个里又战了二十多合,不分胜负。姜金定把个双刀晃了一晃,却又败阵而走。王良勒住了马,又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诡计又行不得,却又跑马上阵来。王良骂道:“泼贱婢输了两阵,有何面目又上阵来?”姜金定道:“虽是我输,你却不敢赶我,终是怯阵,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领高强,再和我对面硬杀几十合。”姜金定道:“对战的本事,我已自看见了,莫若你先丢身败阵,待我赶来。”王良道:“我便败阵,任你赶来。”

  不知王良怎么败阵,姜金定怎么赶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5 回  张天师计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诗曰:

  截海戈船飞浪中,金莲宝象即蛟宫。

  水纹万叠飞难渡,鱼丽千峰阵自雄。

  映日旌旗悬蜃气,震天鼙鼓吼鼍风。

  饶他夷女多妖术,敢望扶桑一挂弓。

  夷女姜金定诡计不行,说道:“俺败阵而去,你不敢赶来;莫若你先败阵,待我赶来何如?”王良心里想道:“趁着他教我败阵,不免将计就计,奉承他一枪。”应声道:“我便败阵而走,待你赶来。”好个应袭王良,说声“走”,真个是状元归去马如飞。姜金定一马赶来,王良拖了一杆丈八神枪,只见姜金定看看的赶近身来,他扭转身子,飕地里一枪,把个姜金定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一时间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衣袖儿一展。王良急地掣回枪来,早已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个半不至紧,中间掉出一面小红旗来,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亏了王良,连人带马就跌下一个十余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红光相照,火焰滔天。将欲往上而行,正叫是上天无路;将欲策马而走,却又是四壁无门。好闷煞人也!

  姜金定得了胜,又来讨战。二位元帅问道:“怎么夷女又来讨战?”蓝旗官说道:“右先锋刘荫出马,一道青烟烛天,不知下落。应袭王良出马,—道红烟烛天,不知下落。”王爷道:“似此说来,却不陷了我南朝四员将官了!”蓝旗官道:“是四员将官了,第一员是武状元唐英,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第三员是铜铃眼刘荫,第四员是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罢了,罢了!似此一国,左战右战,战不胜他;左杀右杀,杀不嬴他。不如传下将令,席卷回京,还不失知难而退之智。”王尚书道:“老公公请宽怀抱,自古道:‘虎项金铃谁去解?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们当初哪知得甚么西洋,哪知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免还在天师、国师身上。”三宝老爷道:“目今夷女讨战,天师、国师怎么得及?”王爷道:“今日天晚,且抬免战牌出关,再作道理。”果然抬免战牌出去,夷女见之,竟回本国,报上番王。番王大喜,说道:“朕的江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丧于南军之手。今日江山牢固,社稷不移,此以贤卿贻我也。待事平之日,卿当与国同休,同享富贵。”姜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领,困住了南朝四将。明日出战之时,定要生擒长老,活捉天师,烧了宝船,杀了元帅,才称心也。”此时天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

  玉漏银壶底事催,铁关金锁几时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呼童不酒来?

  却说姜金定执妖邪之术,指望全胜南军,盼不得天明,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正在议事,蓝旗官报道:“夷女讨战。”王爷请三宝老爷同过天师船上请计。马太监道:“俺们今日也去拜天师一拜。”王爷道:“即如此,请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阁上,天师相见坐定。马太监起头一瞧,只见玉皇阁上面坐着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左右两边列着都是些天神天将。这天神天将都是些三头六臂,青脸獠牙,朱须绛发。马公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摆列着天神天将,当原日丑陋不堪如此,倒反以为神,不知何以为其正果?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带峨冠,聪俊如此,倒反不能为神,何以堕落轮劫?”王爷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当初古人是兽面人心,故此尽得为神,成其正果。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兽心,故此不得为神,堕落轮劫。”马公道:“老总兵言之有理。”马公又起头看来,只见两边神案之下,斜曳着有几面大枷。马公心里想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两县,五城兵马,理刑衙门,才有这个枷锁刑具,怎么天师是个玄门中人,用这等的刑具?若是俺当初在内守备的时节,不免动他一本,是个擅用官刑。”仔细一看,只见枷面上还有许多洗不曾净的封皮,封皮上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字迹,马公起身看时,原来是广西甚么急脚神,又是潮阳洞甚么大头鬼。马公又问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供案之下,摆列着这几面大枷,还是哪里用的?”天师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恶鬼,扰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为灾作祟。这都是贫道该管的,故此这左一边的枷,俱枷号的是急脚神、游手鬼、游食鬼、大头鬼、靛面鬼、杨梅鬼,—干神鬼;右一边枷,俱枷号的是鸡精、狗精、猪精、驴精、马精、骡子精、门栓精、扫帚精、扁担精、马子精,一干妖精。”马公道:“天师如此神威,俺们今日何幸得亲侍左右。”天师道:“承过奖了。”马公道:“假如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师管辖么?”天师道:“通天达地,出幽入冥,岂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马公道:“连日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妖邪术法,陷我南朝四员大将,不知生死存亡,天师可也管得么?”天师道:“老公岂不闻假不能以胜真,邪不能以胜正?既是女将姜金定有甚么妖邪术法,贫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力,生擒妖妇,救取四将,远报朝廷之德,近仰张元帅之威。”二位元帅道:“多谢了。”

  天师即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飞龙旗下,二十四个神乐观的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飞龙旗下,二十名朝天宫的道士,执符捧水。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影影,一匹青鬃马,马上坐着一个天师,你看他:

  如意冠玉簪翡翠,云鹤氅两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龙符虎牒交加。大红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马。

  却说姜金定又来讨战,只见南阵上两面飞龙旗,两边列的是些道童、道士;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个穿法衣的,恰像个道官样儿。姜金定笑了笑,说道:“南朝杀不过俺们,叫道士来解魇哩!不是解魇,就是打醮,祈祷保佑昨日四个将军。”道犹未了,只见天师传令,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姜金定吃了一惊,说道:“南朝有个甚么道士,此来莫非就是他了?”好个姜金定,即时摆开人马,抖擞精神,高叫道:“来的敢是牛鼻子道士么?”天师把个七星宝剑摆了一摆,把个青鬃马前了一前,果见是西洋一个女将,喝一声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马受死,免污了我这宝刀。”姜金定道:“俺把你这个大胆的道士!俺闻你的大名如轰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当空。我只说你三个头,六个臂,七个手,八个脚,旋得天,泼得地,转得人,原来也只是这等一个纺车头、蚱蜢腿的道士么?这正是闻名不如面见,面见胜似闻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师大怒,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砍来。姜金定把个日月双刀急忙的架住。天师道:“你把些旁门小术,淹禁了我四员大将,是何道理?还敢架住我的宝剑么?”姜金定道:“两军对敌,一输一嬴。俺嬴了唱声凯歌,他输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哪里,与我何干?”天师道:“好油嘴贱婢,还不早早的献上四将出来,免你剐骨熬油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讲话了。你说俺淹禁你四员大将,你如今算一算,算得你四员大将在何处,你便称得过一个真人;若是算不出来,不如早早下马,受我一条绳索。”

  张天师闻言,心里想道:“今番倒被这个小妖精难住了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站开,待我算来,说与你听着。”

  好天师,连忙的掣起宝剑,对着日光晃了一晃,那宝剑喷出火来,又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火焰上烧了,叫声:“朝天宫的道士,把个朱砂的香几儿拿来。”怎么有个朱砂的香几儿俟候?原来天师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将的名姓,若还敲在马鞍桥上,却不亵渎了圣贤?故此早先办下了这个香几儿,以尊圣贤。天师把个令牌放在香几儿上,击了三下,叫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将赴坛。”道犹未了,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东南上万道金光,西北上千条瑞气,半空中云头里面掉将一位天将下来,长似金刚,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拿的是青龙偃月刀,骑的是赤兔胭脂马。天师道:“来者是哪一位天将?”天将道:“小神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现今职掌南天门的关元帅。不知天师呼唤小神,有何道令?”天师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妇,擅用旁门,困我四员大将。不知困在哪一方,你与我仔细看来。”关圣贤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腾空而起,拨开云头,往下看来,只见南朝四将各在一方,好凶险也!圣贤即时转到马前,回复道:“南朝四员大将,被西洋妖妇将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天师若不救他,明日午时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师道:“就烦圣贤与我破了他的囤法罢。”圣贤驾起云来,飞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正东上一脚,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见这个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动。圣贤发起怒来,打一拳也不动,踢一脚也不动,挑一刀也不动。关圣贤仔细看来,原来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的石井圈儿。这一个圈儿不至紧,有老大的行藏。是个甚么老大的行藏?原来未有天地,先有这块石头。自从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头才自发生,平白地响了一声,中间就爆出这个羊角道德真君出来。他出来时,头上就有两只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后来修心炼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石头上的水。女娲借一块补了天,秦始皇得一块塞了海。这石圈儿有精有灵,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却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为师,依着师弟之情,借他的来困住了武状元唐英。关圣贤仔细看来,才知其情。没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拿云手,把这一座山提将起来,才放得武状元唐英出去。关圣贤回了话,腾云去了。

  天师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说道:“有理不在高声,何事这等的吆喝?”天师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四囤,囤住了我的将官。”姜金定道:“现在何处?”天师道:“你敢来瞒我哩!现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见天师扦实了他,他把嘴儿咂了两咂,把个头儿摇了两摇,心里想道:“天师大德,名下无虚。”拨回马便走。天师高叫道:“小妖婢哪里走!饶你走上焰摩天,我脚下腾云追着你。”放开青鬃马,赶近前去,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姜金定急忙的闪开,急忙的怀袖里取出那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着马照白旗之下转三转,指望围住天师。哪晓得天师是个斩妖缚邪的都元帅,看见他取出白旗来,早已知道了他的诡计,把个指甲对着他指一指儿,那杆白旗喀篥一声响,化阵白烟而去。

  姜金定看见囤法不行,只得掣过日月双刀来,强支持几下。天师的七星宝剑雨点般的下来,一来一往,一架一迎。一个是南朝得道的老天师,一个是西番保驾的姜金定;一个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个保守西番王做上邦。两家这一场杀也,好一场大杀。有几句俗语儿说得好,是个甚么俗语儿说得好?俗语说道:江南一块铜,一马两分鬃,一块铸成锣一面,一块铸成一口钟。钟响僧上殿,锣响将交锋。一般俱是铜,善恶不相同。这一阵杀,是天师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轻易下手于他。

  姜金定自知不是天师的对子,放开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通文会武的武状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是俺师父的石井圈儿圈着的,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贱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顿狼牙钉。”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铁幞头、银抹额、皂罗袍、牛角带、骑乌锥马、使狼牙棒的千户张柏。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水囤里的人,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东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我一刀。”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的威武副将军刘荫。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木囤囤着的,怎么囤法都不灵,反惹他到来杀俺?”姜金定情知是个好汉不敌俩,好事不过三,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是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贱妖婢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青年小将,束发冠、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聪聪俊俊、袅袅婷婷、骑一匹流金弧千里马、使一杆张飞丈八神枪的金吾前卫长公子应袭王良。姜金定一连看见这四员大将,吓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心里想道:“这些囤法想都是张天师破了我的,教我四顾无门,多应是死也!”

  只见天师提了一口七星宝剑在于中央,四面是四员大将,四枝天兵,一片只是鼓响,一片只是杀声,把个姜金定围得铁桶一般相似。好个姜金定,手里拿了一枝簪棒儿,望地上一刺;早已连人带马刺到地上不见了。张天师连忙的走向前来,把个七星宝剑一指定住了。姜金定却又走不脱,地下里一毂碌爆将出来。天师又是一剑。好个姜金定,手里丢下一段红罗,连人带马就站在红罗上,一朵红云腾空而起。天师即时撇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直赶到云头里面,高叫道:“贱妖妇哪里走!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么?”姜金定说道:“天师差矣!赶人不过百步。你在阵上,围得我四面八方铁桶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无门。我只得上天,还幸得上天有路,你怎么又追赶我来?”天师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尸万段,才报得你淹禁我四将之罪。”姜金定说道:“四将已自出去了,怎么又说是俺淹禁?”天师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张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说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见罪。”天师道:“哪听你这个花猫巧嘴。”照头就是一剑砍去。姜金定只得举刀相架,两个人在云头里面战了多时。

  姜金定却又心生巧计,一只手抡刀相架;一只手取出那家传的九口飞刀来,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实指望取到天师首级。天师看见他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说道:“你的飞刀焉能近我?”道犹未了,那九口飞刀看见天师,齐齐的望后一触。原来天师是个正一法门,百邪逃避,故此九口飞刀看见他,便自望后一触,早已四漫散了。天师骂道:“你这贱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么飞刀之计,我叫你飞蛾扑火,自损其身。”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烧了之时,望空一撇,只见四面八方,天神天将一拥而来。姜金定又唬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欲待驾云而去,却又四壁无门;欲待不去,只怕过会儿上有天罗,下有地网,那时悔之晚矣!姜金定无心恋战,挨挨拶拶,只要寻个出路。张天师看见他挨挨拶拶,要寻出路,恐有疏虞,空费了这一番精力,连忙的取出一方九龙神帕,望空一撇,罩将下来。这个九龙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儿,斗方如寿帕之状,纹成九道飞龙。若是罩将下来,任你就是天神天将也不能逃,莫说是个凡夫俗子。故此天师将帕收取姜金定。姜金定眼儿又巧,看见天师丢下宝贝儿来,他就随着宝贝儿望下一响。天师只说是他在宝贝儿里面,哪晓得这个姜金定连人带马撇却云头,掉将下来,一掉掉在荒草坡下。

  却说南朝四员大将看见天师跨上草龙,竟往云头之上追杀夷女,都说道:“我们暂归宝船,禀过元帅,另调兵马前来策应。”唐状元说道:“不可,不可!我们若不是天师神通,焉能脱此大难?岂可天师厮杀,我们私自回营?”众将道:“悉凭唐状元发遣。”唐英道:“依我学生之愚见,扎立军营,在此伺候。”众将道:“伺候便罢,何必扎营?”唐状元道:“列位先生有所不知,胜负兵家之常。果是天师得胜,那贱妖婢必定落将下来;倘或天师不胜,天师一定落将下来。我和你扎营在此,天师下来,便于救应;那贱婢下来,便于擒拿,岂不两利而俱存?”众将道:“状元高见,学生辈远拜下风。”

  道犹未了,只听得喀篥一声响,掉将一个姜金定下来。你看那四员南将就如猛虎攒羊一般,一个人使一样兵器,各样兵器一齐杀将下来,把个姜金定杀做了一块肉泥,一堆肉酱。唐状元说道:“是我珠缨闪闪滚银枪杀的。”张千户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刘先锋道:“是我绣凤雁翎刀砍的。”王应袭道:“是我张飞丈八神枪刺的。”一并跨下马来,争他的首级。只见都是些烂盔烂甲,旧衣旧裳,盖着的是一泓清水,约有几杓之多,何曾有个姜金定在那里?南朝四员大将,你也说道:“眼见鬼。”我也说道:“眼见鬼。”你也说道:“摸了一场空。”我也说道:“摸了一场空。”原来天师收了九龙神帕,也摸了一场空。

  天师早知其意,即时谢了天神天将,跨下草龙,竟到荒草坡前,只见四员南将正在猜疑。天师道:“那妖婢吊将下来,到哪里去了?”四将道:“正掉在这个荒草坡前,是我们一齐攒着他,你一枪,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实指望结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级,献上天师。及至下马之时,都是些烂盔烂甲,破衣破裳,排开来一看,却又盖着一泓清水,约有一杓之多。小将们正在这里猜详未定,忽然天师下来,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师道:“说哪里话,只是便饶了这个贱婢子。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罢,阎王法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想是这个贱婢子命不当绝,待等明日擒他未迟。吩咐军中,与我掌上得胜鼓,大家齐唱凯歌回。”

  回上宝船,见了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听知天师得胜,又看见四员大将逐队而来,满心欢喜,各各相见。三宝老爷道:“这四员将官连日陷在何处?”天师道:“唐状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张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上。刘先锋被他木囤,囤在正东方上。王应袭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三宝老爷道:“何以得脱?”天师道:“是贫道请下关元帅,打破了囤法,方才救得他们出来。”三宝老爷道:“这女将现在何处?”天师道:“是贫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贫道就赶他上天;他走下地,贫道又赶他下地;他适来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远走高飞去了。”王尚书道:“那女将方才又在这里讨战,口口声声说道,要与天师赌胜。又说他明日有个师父下山来,他神通广大,变化无穷。还有许多不逊之言。”天师道:“这泼妖妇果是无理,我贫道若不生擒妖妇,碎骨粉尸,誓不回船。”不知天师往后怎么样儿拿住这个妖妇,且听下回分解。